火车情结、横穿波希米亚、死亡赋格

by 刘子超 2015-10-16 22:51

傍晚时分,当我从布拉格踏上去往克拉科夫(Krakow)的过夜火车EX403 Silesia时,我确有一些诡昧不清的念头:那是一种假期即将终结的感觉,而实际上我的假期才刚刚开始。


此时,布拉格车站有一半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中。车站里的人群——那些戴着草帽、背着行李的影子,好似一个个晃动的幽灵。候车大厅里弥漫着嘈杂的声音,仿佛年久失修的舞台布景,而它对面的街上正停着一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,车身上有一排诱人的裸女——那是一家脱衣舞夜总会的流动广告。


车厢里有些闷热,我和一个英国人拼命地扇着帽子。英国人50多岁,是牛津一家画廊的油画修复师。他旁边是一位黑人女子,穿着尖头蛇皮凉鞋,宽厚的脚板像船桨,露出脚跟上一层厚厚的白茧。她是个丰满的女人,丰满体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上,那对巨大的胸脯在衬衫下起起伏伏,沉重的金耳环随之熠熠放光。她对面是一个头发卷曲如方便面的印度小伙子,正用苹果笔记本电脑看枪战片。因为戴着巨大的耳罩式耳机,颇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。


在门口相对而坐的是一对说捷克语的情侣,穿着质量不太好的套头衫,一个红色,一个蓝色,胸前都印着四个黑色大字:中国黄山。女人梳着马尾辫,男人头上架着墨镜,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俩在说话。男人解释着什么,女人则脸望窗外,不时耸耸肩,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男人摘下墨镜,头枕着靠背,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


 

火车开动以后,英国人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口吹风。他长着灰白的波浪形卷发,高高的鼻梁,一副爱尔兰人的纤薄嘴唇,眼窝深陷,讲起话来牛津腔很重。我们一搭上话,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。开始是聊中国在奥运会上的表现,然后我问了一些关于油画修复的问题。


“当然,我会修复一些珍品,但大部分是一些赝品,比如鲁本斯或者康斯太布尔的仿制品,人人都喜欢那些风景画。”


“那你是不是需要了解每个画家的特点?”


“这是必需的,对每个人了如指掌。”英国人说,“我对中国的瓷器也有些了解。”


“哦?你会修复瓷器吗?”


“要先看看是什么样的瓷器,宋代的、元代的……”


“可能是元代的青花瓷。有一次我去东海的一个小岛,当地渔民发现了一艘沉船,上面有很多瓷器……”


“哦?”


“一些碎片,那片海域在过去是海上丝绸之路……”


我们完全不着边际地交谈着,捷克情侣已经分别爬上了最上面的铺位,呼呼大睡;印度小伙子仍然在看电影,连姿势都没有变化;黑人女子脱了鞋,把一双大脚搭在对面无人的铺位上,用一双金鱼眼忧郁地望着窗外。


英国人拿出两瓶啤酒,我们一起喝起来。夜风透过窗缝剧烈吹打着他的头发,他把窗户关上了一点,这样窗玻璃上就反射出了他的脸。在走廊闪烁的白炽灯下,那脸苍白、消瘦,像一张幽灵的面孔,而我对着窗玻璃看了看自己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
窗外,火车正穿越一望无际的波希米亚平原,但天黑乎乎的,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景物的轮廓。我想到村上春树在《1Q84》开篇就提到的那首古典音乐——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(Janacek)的《小交响曲》(Sinfonietta),村上形容那是一阵“波希米亚平原悠缓的风”。


雅纳切克创作这支小型交响乐的时候是1926年。开篇的主题是为某次运动会谱写的开场鼓号曲。那时,人们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霾中走出来,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已经分崩离析,在短暂的和平时代里,人们在咖啡馆里畅饮着比尔森啤酒。两年前,卡夫卡在失意中辞世,而过不了多久,希特勒就会从某个角落蹿出来,发动另一场毁灭一切的战争,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即将面临这样的灭顶之灾。


历史向人类昭示的最重要的命题,也许就是“当时,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”。青豆一面聆听音乐,一面想象拂过波希米亚平原的悠缓的风,反复想着历史应有的形态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 村上春树《1Q84》


火车不时停靠一些车站,一些人扛着行李包上来,那是些回家的人。站台上的大多数人则茫然地望着我们的火车,他们正怀着伟大的梦想,等待西去的离开家乡的火车。对于波希米亚来说,向东代表着贫穷、失败,而向西才代表着前途和未来。


吉卜赛人扛着行李从我们身边走过,他们看着我和英国人,像在打量外星球飞来的生物。车站的灯光疏疏落落,不甚明亮。播音器里大声播送着列车信息,在空旷的车站回荡着,有一种战前兵荒马乱的紧张感。车站的一角矗立着一座谷仓似的混凝土建筑,光秃秃的水泥地凹凸不平,刚下过雨,到处都汪着水。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“波希米亚情调”?


我看着这些站台上的人,抱着孩子的女人,抽着烟的男人,他们仍然和他们的祖先一般,居无定所。他们被法国人称为“波希米亚人”,被俄罗斯人称为“茨冈人”,被英国人称为“吉卜赛人”。法国人认为他们是从波希米亚地区过来的人。在法国人的世界观里,巴黎以外的地方就是农村,波希米亚更是荒蛮之地。


由于海上贸易繁盛,见多识广,英国人想当然地认为吉卜赛人来自埃及,所以埃及人的称呼与吉卜赛人也很接近。近代史上,因为大英帝国的强大,吉卜赛人的称呼比较普遍,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认可。


直到18世纪80年代,两位德国语言学家鲁迪格和格雷尔曼,以及英国学者雅各布·布赖恩,才通过对吉卜赛方言的研究,各自而几乎同时考证出欧洲吉卜赛人的来源。他们发现,吉卜赛语来自印度,其中很多词汇与印度的梵文极为相似,与印地语也十分接近。他们因此得出结论:吉卜赛人的发源地既不是埃及,也不是波希米亚、希腊,而是印度!


吉卜赛人确实与我所见的印度人有几分神似:随遇而安,喜欢游荡。而我在北印度时,也的确看到了很多以玩蛇、吐火为业的吉卜赛人。吉卜赛人从印度游荡到欧洲,如同雅利安人从欧洲游荡到印度。


世界的历史就是一部幽灵游荡的历史。然而在没有火车,没有汽车,没有飞机的时代,他们是怎么跨越整个欧亚大陆的?或许正因为没有这些交通工具,他们一旦完成了漫长的游荡之旅,也就丧失了重返故土的勇气,只好定居当地,于是印度人成了吉卜赛人,雅利安人成了印度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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