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“开江了,去看跑冰排吧。”我对妈妈说。
那冰排就飞快地从上游顺流而下,相互冲撞,速度极快,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,好像这块土地上未灭的勇气与尊严,特别无所畏惧地向着命运进发。
“当微风,送花草清香。正是我,想你的季节。远方的家,是否无恙,江水日夜流淌。”李健唱。
在不懂许多的时候,我笑过他写的《松花江》,笑他写故乡却写的平庸,没有《抚仙湖》的跌宕,《贝加尔湖》的遐想。
然后去看更远的远方。好像那年初秋,火车驶出三江平原一路向南,载着一个女孩改变命运的理想,眼前看到的风景却越来越狭小,土地和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暗淡,人越来越拧巴无趣。
然后回来。好像那年深秋,任性地从帝都坐上返家的车,窗外忽的明朗,看到白桦林,看到五彩山,泪忍不住地往外涌,沃土竟一望无际,壮美的仿佛与山海关那侧不属于一个世界。
(二)
松花江,发源自长白山主峰白头山天池,名字源于满语,意为“天河”或“银河”。作为黑龙江最大的支流,它就那么一直流啊流。
流 过了分明的四季。流过了满洲四省黑吉辽蒙。流过了建于1937年的“中国水电之母”丰满水电站。流过了萧红的家乡,在那里它被叫做呼兰河。流过了松嫩平原 和三江平原。流过了草原和湿地,森林和粮食,石油和煤矿。流过了黑土地数不清的传奇与传说。流过了老工业基地的遗迹,流过了童话书上飞散的那一页《皇帝的 新衣》。
也流过了我的家乡,我是生在那样一个浪漫的地方。江边有人翩翩起舞,街灯亮了,大姑娘小伙子嗨起来。
然而我对故土在很多年间却仍是不解的,关于它的赞叹,关于它的无力,关于它的未来。只有自己去走,才知道。
有些旅程即使来的迟了些,却也意义非凡,向着熟悉也陌生的故土深处进发,向着那些年逐渐模糊的记忆,埋葬的梦想。
(三)
松花江下游的小城市,富锦。
它的“北国粮都”的美誉,也在间接告诉着世人,它的土地流失速度该有多快。三江平原有中国最大的淡水沼泽湿地,面积156万多公顷。过去六十年间,人们不仅献出了粮食,也牺牲了这片肥沃广袤的土地上大部分永不回复的湿地。
终 于有一处被辟为国家湿地公园,圈起来纪念已逝的财富。也就是这么点景色,本地人并不怎么在乎的东西,在远客来看却是震惊的。这世上在外的沽名钓誉之徒太 多,如果一辈子不来,就不知道湿地的水本该是蓝色的,而非脏兮兮的墨绿色,就不知道湿地的景色本该是大气的,而非雕琢的亭台楼阁般矫情。
我站在水中间,空气里满是丰泽的味道,水面有两只鸟飞过。想起了那句 “棒打狍子瓢舀鱼,野鸡飞到饭锅里。”
撑船的大爷笑着问拍照的我:“能上富锦台不?”
忽然有些伤感。
(四)
在三江平原腹地,松花江和黑龙江的交汇处,是对俄口岸城市——同江。古语“拉哈苏苏”,赫哲人的主要聚居地,在很多年间,他们和汉满朝蒙回人民和乐地共处一室,生活安乐、富足。
黑龙江,俄国人也叫它阿穆尔河。发源于蒙古国,流入鞑靼海峡,却在这片土地对这里的人有了最深的流连。见到时,我忽然很心安。它的颜色和它千百年的命途一样,深邃,坚韧。
这 里的人们以渔猎为生,而只属于高纬度未污染水域的冷水鱼,实乃世间至美。南人对淡水鱼的认知,也一如民族性格的天然鸿沟一样,基本和这片土地无关。尝尝同 江全鱼宴上三花五罗十八子各种简单烹饪后的销魂味道,咬一口独产自黑龙江的名贵鳇鱼的脆骨,这味道如同这里沉默的与世隔绝的身份,是隐秘的狂欢。
那 年,《辛丑条约》签订后,清庭为还债决定以关税为抵押,在黑龙江一带设三处海关作为赔偿,拉哈苏苏海关是其中之一。那年,中东铁路通车,拉哈苏苏作为北满 重要关卡,也跟着飞跃。历史上几易旗帜,土地的命运在别人和“自己”手中时,却也真的大不一样呢。只是百年间,从繁华到落寞。只是街津口还在,人还在,还 有戏。
(五)
抚远,东方第一县。这里不只有政治界限意义上这个国家的第一抹朝阳,还有整个北满或许最好吃最新鲜的杀生鱼。
坐船行进在黑龙江上,主航道中心线就在脚下,不远处舰艇上俄国士兵的脸清晰可见。江风狂作,被吹的快要站不稳,落日下人的心更加苍茫,不禁问,这是谁的龙江,谁的故土。
后来去了黑瞎子岛,看了那个将被历史铭记的界桩最终地,没有悲伤,一刹那有冷笑的冲动。
再后来直走到乌苏里江边,满语中的东方日出之江。作为中国版图内仅有的未被污染的江河之一,它却比我想象的秀美很多,不似黑龙江那般沉重,多了些大气的柔软。
这柔软能化解掉许多迷思,为土地不值的心痛,时不时涌上心头的心酸。
(六)
于是那路还是要等着这里的所有人耐着性子慢慢去走的,不论嘈杂声多可笑,脚步多不自由,直到无路可走,或许才能豁然开朗。
一如乌苏里江曲折船歌里的故事,一如黑龙江上打鱼的朗朗笑声,一如白山黑水里数不清的悲凉与骄傲,不随日月变换而变。
坚定的,乐观的,从容的,不屈服的,以这最壮美的山河和属于它的所有的光荣苦难为誓。
这是我们的龙江,我们的黑土。